時．光: elephant (2003)

導：Gus van Sant
事件：Columbine High School massacre, 1999

美國高中校園一個尋常日子，
我們遇見一個學生，這個學生遇見另一個學生，
一個接一個，
他們都一直在校園裡走，
走廊上操場上、圖書館食堂女廁，
這個尋常日子，看起來跟其他日子沒有什麼分別，
天空很藍陽光很美，
只是少年人的煩惱也沒有少。

少年坐在課室最後一排，老師背轉寫黑板，垃圾紛紛從各方擲到少年臉上，他默默忍受著同學的欺凌。回到家裡，坐在鋼琴前，他在彈貝多芬，看來很安靜，<"Für Elise" composed by Ludwig van Beethoven> ...
突然彈錯了一個音，他憤怒地雙手拍琴，鋼琴痛苦地發出刺耳的聲音。
有人來送貨，少年在網上訂了兩支性能優良的長槍和很多很多子彈。於是少年換好衣服，帶著他的槍，又回到學校去。

連哼一聲也沒有

在美國Oregon，John是個中學生，約莫十六歲的年紀，除了參加學校的曲棍球隊，他也喜愛滑雪和滑水運動；染成淺金色的頭髮幾乎蓋過眼眉，襯著紅潤的臉頰和嘴唇，他的臉有一種屬於秋天的顏色基調。
Elias的氣質就很不一樣，他走路的步伐總是很穩定，他是home-schooled student，得到當局許可於家中學習，而他家中有八個兄弟姊妹！他對攝影很有興趣，也打算進大學修讀有關課程。
Nathan是那種女高中生都想多看兩眼的男生，他十年以來得過無數運動獎牌，除了是田徑和摔角校隊隊員，他又兼職當健身教練，但他仍對演戲十分熱衷。
Carrie從小就在兒童劇場演出，此時正參與幾個電影電視製作。
Alicia則有兩年的模特兒經驗。
Jordan, Nicole和Brittany都剛剛畢業，並各自考入自己喜歡的大學。
Kristen(Michelle)是學戲劇的，她在教會有很多活動，去年夏天她參加了一個俄羅斯短期宣道之旅。
這些演員演的是學生，自己也是學生。導演在當地招考了很多學生演員，再湊集幾百個群眾學生，構成了影片裡的高中。電影用幾個學生的視點去追縱某一天發生過的事，這一天，除了John，其他人都被兩個同學在學校裡槍殺了。這些孩子，我們來不及認識他們以前，他們連哼一聲也沒有，子彈就進了他們身體裡。
優美的長鏡頭先跟著John，他這天過得不太愉快，因為老爸又再醉酒，他上學遲到，訓導主任板著臉看他，似乎，生活對他不太容易。秋天色調的頭髮在他眼前壓著，細心的Alicia察覺他流淚，輕輕吻他臉頰表示安慰，我們以為有什麼，但她隨即就去參加一個同志支援小組。
John擦乾眼淚，走出走廊，遇到Elias，他剛剛從樹林那邊拍照回來，見到John就給他拍一張snap shot。然後，John就在我們眼前遠去，我們就跟著Elias，又看到剛踢過足球滿身是汗的萬人迷Nathan和被他迷倒的女同學們。
鏡頭幾乎一直都沒有停過下來，這所學校真大，美式現代功能建築，又空又光亮，但卻沒有溫暖的感覺。
我們隨著鏡頭跟縱這些學生，我們像幽靈一樣。
操場上Michelle看著天空發呆，她的整個造型跟其他人格格不入，她自己也很知道，從來不看別人眼睛，只管低頭默默走路。她這天要到圖書館當值，她就過去了，但她的表情耐人尋味，肯定是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煩惱。我以為我會至少知道她在煩什麼，但沒有，她一句話也沒有說。
在她正在整理書架時，她聽到奇怪的腳步聲，她轉身，連哼一聲的時間也沒有，Alex和Eric拿著他們剛訂回來的長槍，瞄著她前額就開了一槍。Michelle就倒下了。
然後才有尖叫聲。

摸到一只象

日出日落，一天，在整個時間歷史的運轉中，實在是十分微小的單位。然而時間的進行似乎不是平均分布直線進行的，她更多時候是一種累積和爆發，所以某些日子比另一些日子更特別，並非完全偶然。
你今天如常上學上班，遇到的人和事跟昨天遇到的沒有太大差別。譬如說你每天定時坐地鐵，總會有幾張你不認識但又常常看到的臉也在同一車廂內，這些人各自在不同的站下車，而你繼續你自己的路程，看著這些人從月台轉角處消失，而車門關上，繼續在軌道上行駛。你從來不會知道，這些剛才就在你身邊的人，今天有什麼打算，最後會到哪裡；正如我們也從來不會真正知道我們今天最後會到達哪裡。
在這微小的一天，我們其實是更多更微小的單位，我們互不相干，只是因為不知道我們的關係扣在哪裡。
所以我後來醒覺片名寓意瞎子摸象，就明白了。有些時候我們還能分辨大象的鼻子、耳朵或大腿，各自就得出完全不同的說法；但更多時候，我們摸到的是更超然巨大的象，大家都只能觸及某小部份的皮膚，都是何其粗糙，就算彼此確認，都無法想像大象的完整面貌。直至有一個人摸到象牙，他說是光滑的，甚至被牙尖刺痛，面對他真實的感覺，我們無法相信，都說不可能：每個人都摸到粗糙的皮膚，一定是這個人出了問題。我們會質疑這個人，但從來不會質疑這個龐然世界。
當Alex和Eric拿著炸彈和槍到學校，而他們的同學，無論可愛不可愛，認識不認識，一個一個在驚恐中被擊倒，這樣叫人傷心的事在報章上我們叫做「校園槍擊案」，但這五個字實在是沒有任何意義。
導演Gus Van Sant知道這不是一兩個人的事，他追縱每一個學生，我們就能漸漸看到大象的形狀，有些學生甚至沒有說過幾句話，包括Alex和Eric就從來沒有提及為什麼要殺人。
我們只能說某些日子是一種累積和爆發，一如導演一再拍攝的天空，雲團的移動從來沒有規律沒有止息，她依著自己的方向，有時會無故消散，有時會聚成密雲，甚至是風暴。
雲的移動只是一種眼能看見的現象，實在是由眼不能見的風和溫度和濕度去改變她的生命，這些因素又是源自更根本的陽光和水，一切生命的構成。
Alex在學校常常被欺負，他在家裡乖巧地彈奏貝多芬鋼琴樂章，唯一叫人擔心的是他玩網絡殺戮遊戲時槍法奇準，而他面容仍是一貫的乖巧。
如果我在地鐵上遇到他，我不能從他乖巧的臉解讀他生命的難處，如果夠敏銳，頂多只能察覺他帶著一個沉沉的袋子，隱約有一種累積和爆發的預感。